首页 > 其他类型 > 张爱玲作品:怨女 > 张爱玲作品:怨女第3部分阅读

张爱玲作品:怨女第3部分阅读(1/1)

目录
好书推荐: 我的闪婚女总裁 我的同居尤物 覆雨翻云 十二圣具 旭总你坏 暗香淫秀 [家教]暗色天空 恩惠之雨 夙夜青丝变白发 校花怎么了 张爱玲作品:半生缘(十八春)

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,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。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,让"秽血"流干净。整疋的白布绑紧在身上,热得生痱子。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,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坐月子的女人。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,马蹄得得声,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,"买……汰衣裳板!"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,"得轮敦敦。得轮敦敦。"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、头绳、丝线,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,编成湖色松辫子。"得轮敦敦──"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,把女人当小孩。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,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。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,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,再拿到这里来,梳妆台上搁不下,摆了一桌子。金锁、银锁、翡翠锁片,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。炳发老婆有点心,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。 "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。"背后这样叫奶妈。 "她不要紧,"银娣马上护着她。"刚从乡下出来,都吓死了,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。" 奶妈新来,不知道底细,所以比别人尊敬她。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,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。她奶又多,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。老太太不吃牛奶,人奶最补的。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。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。"这是舅舅的?"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。 "不是。还没来呢,"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,眼睛望到别处去,仿佛有点窘。 她们走了,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。"还不来,"她轻声对她嫂子说。 "明天再不来,我再回去一趟。" "你听见这些人说。" "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。" "嗳,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,不要说养儿子了。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饷子。" 三奶奶没有孩子。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,炳发倒来了。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,这次是例外,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。 "舅老爷带来的,"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。 "嗳呀,干什么?哥哥真是,还又费事,"银娣坐在床上说。 他老婆揭开一看,上屉是荷叶包肉,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。 "老郑,拿点给奶妈吃,"银娣说。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,摇着一把黑纸扇。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。 "家里都好?"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。"满月礼呢?我们都急死了。" "所以我着急。没办法,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。" 都是低声说话,坐得又远,都向前伛偻着,怕听不见,连扇子也不摇了。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。 "嫂嫂知道我没钱,"银娣说。"现在她自己看见了。"她到底看见了什么?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,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? "姑奶奶手里没钱,"炳发老婆说。 "我到处想办法。都去过了。" "王家里不肯?"夫妻俩对瞅着,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。 摇摇头一霎眼。"昨天去找冯金大。" "谁?" "还是小无锡的来头。"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,她就是不懂,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,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,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?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,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,这些年也混过来了。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,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,要她自己拿出来。  

第六章(2)

"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,"她嫂嫂说。 "他!"像吐了口唾沫。 "姑爷住在楼下?"炳发说。 "可不是,这两天送信也难,"他老婆说。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,要银娣自己对他说。 银娣不开口。他向来忌讳提钱。他是护短,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。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,说送什么都一样,不过是点意思。 "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?"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。 "不行呃,"她皱着眉,"他从来没有过,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。" "不是有这话,'瞒上不瞒下'?"她嫂子隔了半天,嗫嚅着陪笑说。 "谁也瞒不了。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,这下子有的说了。" "姑奶奶向来要强,"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。 "礼不全,也许不要紧,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,"炳发说。 "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,别人还得了?" "也是──。头胎,又是男孩子,"她嫂子说。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,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。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,今天宠这个,明天又抬举那个,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。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,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︰"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。这有什么要紧,都是自己人。"然后给她一笔钱,不会多,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──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,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,就又有的说了,等买了来东西粗糙,又不齐全,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,不懂规矩。 "还是问姑爷,"她嫂子说。"都是姑奶奶的面子,也是他的面子。" "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,"她说。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。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,做官都有份。她是不愿意说,她做不了主的事,也不便许愿,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?不趁热打铁,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,大家有面子,下股子劲硬挺过去,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,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?她恨他们不争气,眼光小,只会来逼她。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。才把她支使出去,又有佣人进进出出。 "我走了,"他说。 迸了这半天,还是丢给她不管了。 "拿我的头面去当,"她望着空中说。"这时候不好拿,明天嫂嫂送回去。"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。"……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?" "就说不舒服,起不来。" 他们显然不愿意。什么不能当,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。 "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。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。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,不过太累赘,怎么拿出去?" "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?"她嫂子终于说。 "怎么办,我上吊就是了,这日子也过够了,"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。 "姑奶奶快不要这样。" "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?你们真不管了。"她更呜咽起来。 "姑奶奶,给人听见了。" "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,"他说。"我们有什么好处?" "噢,你现在懊悔了。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。"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。他已经站了起来。"我走了。" "走了再也不要来了。情愿你不来。"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,他到底是她哥哥,就只有这一个亲人。 "谁再来不是人。嫌我丢脸,皇帝还有草鞋亲呢。" 他老婆连忙说,"你这是什么话?过年过节不来,不叫姑奶奶为难?" "有什么为难?"她说。"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。" "你不用咒人,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。"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。"嗳呀,你要走快走,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。"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,银娣拿出首饰箱来,把头面包起来,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。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,下午又回来了。再过了两天,礼送来了,先拿到楼上外间,老太太还没起来。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,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,估有几两重,又批评翡翠锁片颜色太淡,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。 "还是苏绣呢。" "其实苏绣的针脚板,湘绣的花比较活。" "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。人家本事大,提篮盒拿出拿进,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?" "嗳,我也看见。来来去去,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。"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,让老太太趁热吃。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,都听见了,回去告诉银娣姑嫂,又把银娣气个半死。 满月前两天,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,替她重穿一朵珠花。 "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,"她告诉老李。"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。就在这儿做,你不跟她说话,不会吵醒三爷,不过你不要走开,晓得吧?" "我知道。这一向人杂。"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,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。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子,珠花衬着棉花,用一条绸手帕包着,放在子上。她起三奶奶的衣服,收拾零碎东西。粗做的扫到床前,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,正弯下腰去摆齐整,倒吓了一跳,他打呵欠掀开帐子,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。  

第六章(3)

"三爷不睡了?"老李诧异地问。 "吵死了,还睡得着?" "我去打洗脸水。"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,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。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带系紧些,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,排须直拂到膝盖上。"快点,我吃早饭,吃了出去。" "三爷吃什么?" "你去看有什么。快点。"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,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。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。她只好自己下去,年纪又大,脚又小,又是个胖子,他还直催。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,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,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。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。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,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,忽然听见找阿福。 "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?"厨房里人说。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。 "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?"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,向她说。 "嗳,这样等不及。"她只咕噜了一声,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,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。 一会又听见说"下来了,""给三爷叫车。" "早饭不吃,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?"她忍不住说,然后忽然想起来,三爷要是走了,房里没人,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,看见房门半开着,帐子放着,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,桌上铺着小红子,子上什么也没有。她心里卜咚一响,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,脚都软了,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,只好开抽屉乱找,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。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,把水壶架在痰盂上,也帮着找。 "也真奇怪,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,才这一会工夫,怎么胆子这么大?"老李轻声说。 "可会是三爷拿的?"粗做的说。 "快不要说这话,让这些人听见了,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。"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。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,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,问知里面正开早饭,在门帘缝里张望着,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。三奶奶跟她回去,又兜底找了一遍,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。 "青天白日,出了鬼了,"老李说。 "我叫你别走开嚜。" "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,叫如意也不在,只好我去。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。" "他也奇怪,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。" "三爷是这脾气,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,晚了怕走不开。" 两人沉默了一会。 "小姐,这要报巡捕房,不查清楚了我当不起,跳到黄河也洗不清,"说着也哭了。 "要先告诉老太太。" "嗳,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,楼上搜到楼下,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,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。" "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,"三奶奶咬着牙说。"是那嫂子。" "再也没有别人。" "不是那奶妈,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。" "是那嫂子。"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,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,眼泡红红的,低声问怎么了。她要说不说的,大奶奶就借故避了出去,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。老太太两脚悬空,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,摇着团扇,皱着眉听她哭诉,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,只略微摇了摇头,带着了眼,望到别处去,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。 三奶奶还是哭。"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,别的也都是老人,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,都急得要寻死,一定要查个明白,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。" "那全在你跟她们说,好叫她们放心,别出去乱说。不管上头人底下人,这话不好说人家。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?事情倒更闹大了,传出去谁也没面子。东西到底是小事,丢了认个吃亏算了。"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。 "别难受了,以后小心点就是了。家里人多,自己东西要留神点。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,别让他们瞎说。"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管的灰。 三奶奶只好回去,跟老李说了,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,就说不必重穿了。老李气得呼嗤呼嗤,在楼下等那女人,一见面再也忍不住,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,越说越气,在厨房里嚷起来"我们小姐可怜,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。我是不怕,拚着一身剐,皇帝拉下马。我们做佣人的,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。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,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?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。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,大包小裹往外搬,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,偷起别人来了。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,吃柿才拣软的捏。"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,"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?我受的气还不够?"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,传到银娣耳朵里,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,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,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。 "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,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。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?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。" 银娣没作声。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。 她哭了一夜,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。第二天满月,她的头面当了,只好推病不出来,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。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,也没多问话,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。炳发在楼下坐席,并不知道出了事,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。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,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,看银娣沉默得奇怪,怕她寻短见,多给了奶妈几个钱,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,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。那天晚上,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,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,总算是给面子,叫她安心。炳发老婆临走,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,自己田上来的,配上两色外国饼干,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。  

第六章(4)

人散了,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,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,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。 "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,要叫人来圆光,李妈出一半钱,剩下的大家出一份。" 他皱着眉望着她。"这些人就是这样。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,拿去瞎花。"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,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,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。 "是他们自己的钱,我们管不着。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。" "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。我顶讨厌这些。" "他们在厨房里,等开过晚饭,也不碍着什么。老太太也知道,没说什么。"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,心里不免有点嘀咕。为安全起见,"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"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,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,"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?"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,怎样灵验如神,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,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。少爷们钱不够花,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。 "有什里办法破法,你可听见说?" "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,用猪血涂在脸上,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。" 圆光那天,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,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。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,茶房面不改色,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,买不到新鲜的猪血,要到天亮才杀猪。但是答应多给小账,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。他有点疑心,不知道是什么血。要了一面镜子,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。实在腥气得厉害,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。仰天躺着,不让面颊碰着枕头,唯恐擦坏了面具。血渐渐干了,紧紧地牵着皮肤。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,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,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。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。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,关上窗又太热,怕汗出多了,掉了猪血。 一个小贩在旅馆甬道里叫卖鸭肫肝、鸭十件。 "买白兰花!"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,转着他的门钮。门锁着,她蓬蓬蓬敲门。"先生,白兰花要?"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,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,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。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。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,挨着不走,回去不免一顿打。有人大声吐痰,跟着一阵拖鞋声,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。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。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,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。洗了脸,一盆水通红的。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,像杀了人似的。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,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,叫李妈来捉臭虫。李妈扯着电线辂辘,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,惺忪地跪在踏板上,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,到处找。 "他们圆光怎么样?"三奶奶问。"闹到什么时候?" "早散了,还不到十一点。嗳,不要说,倒是真有点奇怪──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,是隔壁看门的儿子,才八岁,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。"小孩"眼睛干净",看得见鬼。童男更纯洁。 "看见什么没有?" "先看不见。过了好些时候,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。" "红脸──那是谁?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?" "就是奇怪,他说没有眼睛鼻子,就是一张大红脸。" "嗳哟,吓死人了,"三奶奶笑着说。"还看见什么?" "别的没有了。" "红脸,就光是脸红红的,还是真像关公似的?" "说是真红。" "做贼心虚,当然应当脸红。是男是女?" "他说看不出。" "这孩子怎么了?是近视眼?"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。"也许他不是童男子,眼睛不干净。" "你反正──"三奶奶啐了他一声。 他高兴极了,想想真是侥幸,幸亏预先防备,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,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。  

第七章(1)

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阴寿,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,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。家里男人先去了。银娣带着女佣,奶妈抱着孩子,同坐一辆敞篷车。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,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。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,吃了一惊似的,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,也尽有年轻的脸,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。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,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,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。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,她皮肤黑些。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,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,显得乡气。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分,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,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。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,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,珠翠满头,暴露在日光下,有一种突兀之感;扮着抬阁抬出来,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。她也在演戏,演得很高兴,扮做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。 马路两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,沿路望过去,路既长而又直,听着那萧萧的声音,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。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,那么许多黄|色的手飘下来摸她,永远差一点没碰到。黄包车、马车、车缝里过街的人,都拖着长长的影子,横在街心交错着,分外显得仓皇,就像是避雨,在下金色的大雨。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,在风中膨胀起来,下角有一抹阳光。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,看著有点悲哀,看得出不过是路过,就要走的。今天天气实在好。好又怎样?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。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,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,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。大家纷纷下车,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,特别引人注目。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,一件湖色,一件杏子红。三个人都戴著『多宝串",珠串绞成粗绳子,夹杂着红绿宝、蓝宝石,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,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卍字坠子,刚巧像个$字样,足有四寸高,沉甸甸挂在肚脐上,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,腆着个肚子。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,至于哪一个最美,又争论个不完。许多人都说是银娣,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,三奶奶细致些,皮肤又白。她不过是二奶奶,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。很少提到他,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,有点恐怖似的,做个鬼脸,"是软骨病──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。"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,他也很少出现,见是总让人见过,不然更叫人好奇。她喜欢出去,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。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,不放闲人进来。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。今年他们亲戚特别多,许多人从内地"跑反"到上海来。大家都不懂,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,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?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,闹得更凶些,自己办报纸,组织剧团唱文明戏,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,大骂政府,掌声不绝。现在非常出风头,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。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。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,名声太坏。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?都说是袁世凯坏,卖国。本来朝事越来越糟,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,现在老太太讲起来,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,但是也不大提起。 "跑反"虽然是一劫,太普遍了,反而不大觉得,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。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。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,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。大爷做过一任道台,三爷是不想做官,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,宧海风波险恶。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。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,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,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。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。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。 在庙里,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,看院子里孩子们玩,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。一个孩子跌了一跤,哇!哭了。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,揉手心膝盖。 "打地!打地!"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。"都是地不好。"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。仿佛听见说"还没来……叫陈发去找了……""陈发没用……" "又找我们三爷了,"银娣说。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,卜二奶奶就笑她,"已经想三爷了?" "谁像你们,一刻都离不开,好得合穿一条子。" "我们真不了,天天吵架。" "吵架谁不吵?" "你跟三爷相敬如宾。" "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慧,"银娣说。难得出门一趟,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,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,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。"我们三爷欺负她。" "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,叫我有什么办法?" "还好,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。只要不娶回来,眼不见为净,"卜二奶奶说。 "所以我情愿他出去,"三奶奶说。"难得有天在家吃饭,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,头发毛了点都要骂,"她低声说,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。"青天白日,谁这么下流?"  

第七章(2)

"你们三爷的事,不敢保,"卜二奶奶说。 "我们难得的。"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,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,所以非插嘴不可。"你这话谁相信?"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,"我们不像你跟二爷,恩爱夫妻。"一提二爷,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。 "我们才真是难得。"她红了脸,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。那两个女人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。"我敢赌咒,你敢赌么?三奶奶你敢赌咒?" 卜二奶奶笑。"你刚生了个儿子,还赌什么咒?" "老实告诉你,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。"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,看见那两个女人一面笑,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,已经预备当做笑话告诉别人。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,今天似乎太过分了,不好意思再往下说,但是仍旧在等着,希望她还会说下去,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。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,这才换了话题。 "老太太叫,"一个老妈子说。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。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。 "三爷呢?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?亲家太太惦记着呢。" "三爷打麻将赢了,他们不放他走,"三奶奶说。 "别叫他,让他多赢两个,"她母亲说。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,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,说 "到外边去找姐夫,姐夫赢钱了,叫他给你吃红。" "姐夫不在那儿。" "在那儿。你找他去。" "我去找他,他们说还没来。"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"什么打麻将,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?"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,"他小孩子懂得什么,外头人多,横是闹糊涂了。" "到这时候还不来,自己老子的生日,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?你也是的,还替他瞒着,怎么怪他胆子越来越大。" 三奶奶不敢开口,站在那里,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,唯恐引起注意,把气出在她们身上。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,她不便劝,麻将继续打下去,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。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,大家算胡子,这才照常说话。老太太是下不来台,当着许多亲戚,如果马虎过去,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。 一圈打下来,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,"三爷先在这儿,到北站送行去了,老沉先生回苏州去。" 她们用老沉先生作借口,已经不止一次了。他老婆不在上海,身边有个姨奶奶,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,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,不会被拆穿。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,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。她正看牌,头也不抬。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,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,成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。 "吃!"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。 空气松懈了下来。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。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,当点小差使。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,在门口踱来踱去。 "你吃了面没有?"她走出去问。"去吃面。"她把孩子接过来。"叫夏妈抱着他。夏妈呢?小和尚,我们去找夏妈。"孩子叫小和尚。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,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,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。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,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,鲜艳得奇怪,有点可怕。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,叶子都黄了。这是正殿,一排白石台阶上去,雕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。没有人,她不带孩子去,怕那些神像吓了他。月亮倒已经出来了,白色的,半圆形,高挂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。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,白过了,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,像ru房里奶胀一样。她把孩子抱紧点,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,或者光是个枕头,可以让她狠狠的挤一下。 廊上来了个挑子的,系着围裙,一个跟着一个,侧身垂着眼睛走过,看都不看她。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,上面写着菜馆名字,是外面叫来的荤席。不早了,开饭她要去照应。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,安在白石座子上。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,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,"陈王氏,吴赵氏,许李氏,吴何氏,冯陈氏……"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,密密的排成大队,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。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,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。要是仔细看,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,已经牢铸在这里,铁打的。也许已经看见了,自己不认识。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,忽然这条卍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,重门户没有尽头。他的瓜皮帽上镶着披霞帽正,穿着骑马的褂子,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,长齐膝盖,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,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。他走得很快,两臂下垂,手一半捏成拳头,缩在紧窄的袖子里,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。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,一路微笑着望着她,走了许多里路。她有点窘,只好跟孩子说话。 "小和尚,看谁来了。看见吗?看见三叔吗?" "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"他走到跟前才说话。"在等我?" "呸!等你,大家都在等你──出去玩得高兴,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。"  

第七章(3)

"怎么找我?不是算在外边陪客?" "还说呢,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,老太太发脾气。" 他伸了伸舌头。"不进去了,讨骂。" "你反正不管,一跑,气都出在我们头上,又是我们倒楣。小和尚,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。" "二嫂老是教训人。你自己有多大?你比我小。" "谁说的?" "你不比我小一岁?" "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。"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,低下头来逗孩子。孩子舞手舞脚,心神不定起来。她颠着他哄着他,"噢,噢,噢!不要我抱,要三叔,嗯?要三叔抱?" 她把孩子交给他,他的手碰着她胸前,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、小背心,也不能确定,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。他怔了怔,连忙跟着走进偏殿,里面点着香烛,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,乍看使人不放心,总像是有人,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伙来。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,当空坐着。 "二嫂拜佛?" "拜有什么用,生成的苦命,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。"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,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。"现在有了他,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,可以让我死了。"她眼睛水汪汪的,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。 他望着她笑。"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?" "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,我晓得今生没缘,结个来世的缘吧。" "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?" "还说呢,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,别的不说,碰见这前世冤家,忘又忘不了,躲又没处躲,牵肠挂肚,真恨不得死了。今天当着佛爷,你给我句真话,我死也甘心。" "怎么老是说死?你死了叫我怎么办?" "你从来没句真话。" "你反正不相信我。"他到了架子那边,把孩子接过来,放在地下蒲团上,他马上大哭起来。他不让她去抱他,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,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,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。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,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。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,排得太密,非常难解开,暗中摸索更解不开。也只有他,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。但是只顾努力,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。她心里乱得厉害,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,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,抚摩着,揣捏出个式样来,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。它恐惧地缩成一团,圆圆的,有个心在跳,浑身酸胀,是中了药箭,也不知是麻药。 "冤家,"她轻声说。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,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,回声特别大,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,简直叫人受不了,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,仿佛他哭了半天,而他们俩魇住了,拿它毫无办法。只有最原始的欲望,想躲到山洞里去,爬到褪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,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,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。两个人同时想起"玉堂春","神案底下叙恩情。"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,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,这也是一个原因。 "有人来了,"他预言。 "我不怕,反正就这一条命,要就拿去。"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,两个人靠得这样近,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,感到那一阵阵的震?br />

书页 目录
新书推荐: 万人迷NPC又陷入修罗场 女子也要当自强 快穿:BE后我成了男主的白月光 沙雕小福宝四仰八叉 火影:那个小院太过神奇 念彼 重返七零:骗夫归妻路 妖后重生:我在人间修行的日子 穿越兽世:兽夫们个个是大佬,被宠坏了 与其当皇后不如嫁给黑暗野兽
返回顶部
document.write ('')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