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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爱玲作品:怨女第6部分阅读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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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话了。"那女孩子扭过身去,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。 "你倒好,还留着头发。"卜二奶奶说。"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。" "是王家不叫剪吧?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。"银娣说。 "剪了省事。"卜二奶奶说。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,搬到前排去了。 "你也真是──"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。"我还直打岔。" "你当她生气了,小姐心里感激我呢。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,猫儿叫瘦,鱼儿挂臭。"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,"你真是──!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。" "老要风流少要稳嚜。" "她哥哥要出洋了?"卜二奶奶继续打岔。 "现在都想出洋。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,不犯着叫他去充军。现在这时世,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,还不是坐在家里?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。""阔"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,因为忌讳说做官,轻描淡写说某某人"阔了。"大爷新近出山,也有人说落水。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,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,姚家还是他第一个。 "你们玉熹你哪舍得?"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,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。卜二奶奶向来子小,当着大奶奶,三奶奶,偶尔说声"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,"都心虚,像犯了法似的,怕人家当做又跟她搬是非了。 "看见大太太没有?"银娣问。 "坐在那边。" "大爷来了没有?" "不晓得,大概还没来吧?"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,带着神秘的口吻。"嗳,你看粉艳霞。" 那女戏子正在楼下前排走过,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。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,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,朱红的嘴唇。下了装,穿着件男人的袍子,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,后面拖着根大辫子。 "这就是刚才那个?打着大辫子,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。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?" "嗳,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,非要把她的戏挪后。" "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。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。从前是小旦,现在是女戏子,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。"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。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,总有一种突兀感,仿佛比例不对。其实玉熹长得不错,不过个子小些,白净的小长脸,鼓鼻梁,架着副金丝眼镜,穿着马褂,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,不住的点头为礼,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。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,老是笑他。到了他们这一代,大家都一身西装,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,也会说两句上海话,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,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。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,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,都怪她的菜太碱。因为省俭,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,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,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碱菜碱鱼,孩子长不大,又有哮喘病,是吃得太碱,"吼"住了。她听了气死了,哮喘病是从小就有,遗传的。他爹从前个子多小,连他们老太太也矮。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,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,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,都忘了他。  

第十二章(2)

"我们玉熹。"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。 "噢……嗳。大人了。"口气若有所思,她听著有点不是味。又在估量他个子矮,吃碱菜吃的? "都二十岁了,还是像小孩子,怕人,"她说。 "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,"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。 "说什么?"她也笑着问,心里突然知道不对。 "笑死人了,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。" "我们玉熹?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。" "所以好笑。" "你在哪儿听见的?" "是谁在那儿说──看我这记性!──说是有人碰见三爷──"提起三爷来,眼睛不望着她,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。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,她打过他嘴巴子。据说是为借钱。就是借钱,这事情也奇怪,外头话多得很。要说真有什么,那她也不敢,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,自己的嫂子,而且望四十的人了。 "──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,说玉熹第一次请客,认识的人少,台面坐不满。他没去。" "这话更奇怪了。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。" "我也听着不像。" "怎样想起来的,借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。" 卜二奶奶笑。"你们三爷的事──" "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" "没多少时候前头吧?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,右耳朵出,也是这话实在好笑,所以还记得。" "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。" "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。" "跟他三叔学──好了!" "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,不会上当。"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。"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。" "你可不要认真,不然倒是我多嘴了。" "三爷现在怎么样?" "不晓得,没听见说。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?" "没看见。三太太现在可怜了。" "她还好,"卜二奶奶低声说。"是我对她说的,还是这样好,也清静些。" "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?" "去打牌的。房子小,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。" "三爷从来不来?" "不来也好,不是我说。" "这些年的夫妻,就这样算了?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。" "你们三太太贤慧嚜。" "就是太贤慧了,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。"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,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。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,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。 她第一先找玉熹。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。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,心慌意乱,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。现在想起来,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,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,从前做过总督,现在半身不遂,办了个佛学研究会,印些书,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。老太爷吃的人起得晚,要闹到半夜。怪不得…… 三爷也不在楼下。不看见他。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,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。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,给他带了出去,也像今天一样,去了又回来,也没人知道。她就是最气这一点,他们两个人串通了,灭掉她。他要是自己来找她,虽然见不到她,到底不同。他这也是报仇,拖她儿子落水。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,不该当着人打他。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。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,也管不了这许多。大房有钱,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。现在大爷出来做官,又叫人批评,更不肯多管闲事。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,跟寡妇嫂子好,用她的钱在外头嫖。本来没分家,跟他太太住在一起,也不瞒人。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,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。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,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。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。她又没有别人。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,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,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。就怕他有一天真到穷途末路,抽上白面,会上门来要钱,不放他进来就在门口骂,什么话都说得出,晚上就在衖堂里过夜,一闹闹上好几天。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。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,又有了个新的,住在麦德赫司脱路。 "这一个有钱,"人家说着嗤的一笑。 "三爷用她的钱?"她问。 "那就不晓得了──他们的事……这些堂子里的人,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。" "长得怎么样?" "说是没什么好。" "年纪有多大?" "大概不小了,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。" "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。"越是提起他来,她越是要讲笑话,表示不在乎。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。也不见得是完全为了钱。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,到他们小公扪去过的都是男人,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,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。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点真心。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,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。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,尤其是久历风尘的,更是秋后的蚊子,又老又辣,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。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,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扪。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,自从躲债,索性躲得面都不见。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。她可以想像他一条条路都断了,又会想到她,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,没有脑子,也没有感情,冷冷地一趟趟回去。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,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,那么长,永远没有完,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。  

第十二章(3)

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?该不至于,既然这些年都没告诉人。──那是从前,现在老了,又潦倒,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。正在拉拢玉熹,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?也难说,堂子里什么话不能讲?留他多坐一会,"怕什么?她又是个正经人。"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熹对她有点两样,难道他这样深沉?他这一点像他爸爸,够阴的。她为什么上吊,二爷到底猜到了多少,她一直都不知道。 "呃!"楼下后排一声怪叫,把"好"字压缩成一个短促的"呃",像被人叉住喉咙管。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,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,举目无亲,连根铲,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。他哪里来的钱?没学会借债,写"待母天年"的字据?不过她不是从前老太太的年纪,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。偷了什么东西没有?她今天出门以前开首饰箱,没看见缺什么。可会是房地契? "呃!""呃!"叫好声此起彼落。 她不能早走。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,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的人,要回去过瘾。那是男人。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。今天开饭特别晚,好容易吃完了,又看戏。她这次坐的离卜二奶奶远,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。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,去了半天,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,问人都说没看见。 "我们回去了,不等他了。"她说。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。这两年汽车多了,包车不时行了,她反正难得出去,也用不着。而且包车夫最坏,顶会教坏少爷们。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,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,他也有这么大了,不能不顾他的面子,就有今天的事。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,在灯下查点房地契,又都锁了起来。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,这时候晚了,不便开箱子,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,反而露了眼,生了心。而且她看见也没有用,应当叫古董商来,对着单子查,万一换了假的。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,有人教。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,都说不知道。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,不但怕事,等到事情过去了,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,反正佣人倒楣。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,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,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,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,谁肯多句嘴?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。在黯淡的灯光下,房间又空又乱,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。墙角堆着一大电影说明书,有三尺高。他每次看电影总拿着一大,因为印得讲究,纸张光滑可爱,又不要钱。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,说她文雅大方,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。是个黄头发女人,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,倒像中国人梳的头。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。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,近太平门,万一戏院失火,便于脱逃。他一向子小,这回都是给人教的,更可恨,没出息。 她在铺上看见他走进来,像仇人相见一样,眼睛都红了。 "妈怎么先回来了?没有不舒服?"他还假装镇定,坐了下来。 "你到哪儿去了?" "这时候刚散戏,一问妈已经走了,怎么不看完?什么时候走的?" "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,你跑哪儿去了?" "没到哪儿去,除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。" "还赖,当别人都是死人,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,什么去听讲经,都是糊鬼。你说,到哪儿去的?说!"她坐了起来。"走过来。问你话呢。说,到哪儿去的?好样子不学,去学你三叔,他惹得的?不是引鬼上身嚜?为了借钱恨我,这是拿你当傻子,存心叫你气死我,你这样糊涂?" 他不开口,坐着不动。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,搜出三十几块钱。 "你哪儿来的钱?说!哪来的钱?"连问几声不应,拍拍两个嘴巴子,像审贼似的。他气得冲口而出︰ "三叔借给我的。"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。 "好,好,你三叔有钱,你去给他做儿子去。你要像了他,我情愿你死,留着你给我丢人。打死你──打死你──"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。"他的钱好用的?一共借了多少,带你到哪儿去,要你自己说,不说打死你。" 他又不作声了,两只手乱划护着头,打急了也还起手来。老郑连忙进来,拚命拉着他。"嗳,少爷!──太太,今天晚了,太太明天问他。少爷向来子小,这是吓糊涂了,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。少爷还不去睡觉去?" 她也就藉此下台,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。打这样大的儿子,到底不是事。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。就为了他出去玩,也说不过去。年轻人出去溜溜,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。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,第二天再问他,说"不怪你,是别人弄的鬼。你说不要紧。"他还是低着头不答。追问得紧了,她又哭闹起来。对他好一天坏一天,也没用,他像是等她闹疲了,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。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,要把他锁起来,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叫亲戚们听见,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。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,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。现在不考秀才举人,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,没有路牌,也没有终点,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。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,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,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,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。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。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,比较中立。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,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。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,离上代祖先远些,又无所谓些,有些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,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,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。做父母的抗声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,听者往往不知所措,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,"好哇……银行好哇,"或是"进大学啦?"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,至少到香港进大学,是英属地。  

第十二章(4)

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──小些的。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,弹钢琴,画油画。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,还守着默契的祖训。再看不起他们二房,他们是台姚家嫡系,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。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,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。她情愿他这样。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,结果总是蚀本生意。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,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,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,也一样不可救药。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,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,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,他们只顾得个保全大节,不忌醇酒妇人,个个都狂嫖滥赌,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。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,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。 她所知道的堂子,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,有些也并不漂亮。一嫁了人,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,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。在她,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,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。她们不但害了三爷,还害他绝了后。堂子里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,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。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,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,大海一样,光靠她们人多,就可以变化无穷,永远是新鲜的。她们给他养成了"吃着碗里,看着锅里"的习惯。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。现在她就这一个儿子,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。  

第十三章(1)

她叫了媒人来给儿子说媳妇。 "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,我管不住了。"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,这是应当的,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。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,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──谁都不肯给。他们家二房,老子是个十不全,娘出身又低,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,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,照她那脾气还了得?说是他们有钱,也看不出来,过得那样省。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,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,也是老亲,门当户对,相貌就不能挑剔了。 "嘴这么大,"玉熹说,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,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。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,可以自由了。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,他也就将计就计哄她。 "你替我烧个泡,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,"她说"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。" "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,"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,滴溜溜的转。 "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,躺下舒服点。"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。 "一口气吸到底,"她吃了说。"所以泡要大,要泡松,要黄,要匀,不像那死丫头烧得漆黑的。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。"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。他喃喃地笑说没有。 "这一筒你抽。闹着玩不要紧,只要不上瘾。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。" 他接过枪,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。 "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。" "没有。" "玩归玩,这一向不要往外跑,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。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,倒已经出去玩。"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铺上谈生意,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,有深夜的气氛,松懈而亲切。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,她也知道,接着就说︰ "我就看中冯家老派,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,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?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。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,不会错到哪里。你要拣漂亮的,等这桩事办了再说。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。我就你一个。"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,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,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。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,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灯,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。 "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,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。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,你不犯着跟他在一起混。一个人穷极无赖,指不定背后拿成头,揩你的油剪你的边。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,给她们拿你当瘟生,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,吊你的胃口。"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,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。他要是尝到了甜头,早就花了心,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,没这么安静。灯比什么灯都亮,因为人躺着,眼光是新鲜的角度,离得又近。头部放大了,特别清晰而又模糊。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,总有点怪异可怖,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。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,是骨肉重圆,也有点悲哀。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,几乎流下泪来,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。他是她的一部份,他是个男的。 他脸上现出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,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。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什么指望,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,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。她也觉得了,马上生气起来,连自己的儿子都是这样,惹不得,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。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,引他说话。他有时候很会讽刺,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。 "那天大爷去了没有?"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。 "就到了一到。" 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阴森之感。究竟现官现管,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,声音自会低了下来。 "马靖方没去?"她仍旧是悄悄地问。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,吴佩孚倒了,又回上海来了。提起外围的亲戚,向来都是连名带姓,略带点轻视的口吻。 "他一直没出来吧?有人去找他,也不见客,说老爷不舒服。" "所以现在这时势,怎么说得定?" "!小报上照样捧。人家是'诗人马靖方'。新近还印诗集子,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。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。" "也真是──刚巧他们郎舅两个。都出在他们那房。"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。这还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。 "捧吴佩孚捧得肉麻,什么儒将,明主。" "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,拍你们家马屁。大爷又不同。大爷不犯着。所以老太太福气,没看见。" "要是老太太在,大概也不至于。" "那当然。那天是谁──?还说'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',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来,这时候再出来,不是沾老太爷的光。真是!他哪回上报,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讲一通?' "他大概也是没办法,据说是亏空太大。"他学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,字斟句酌的。 "他那个花法──!"她只咕哝了一声。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,但是她暂时不想再提起三爷。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,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。一到了自己手里,马上铺开来花,场面越拉越大,都离了谱子,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,就闹到这个地步?但是遗产这件事,从来跟玉熹不提的。  

第十三章(2)

"小丰要出洋了,"他的口气有点妒羡。 "大太太倒放心,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。人家都是娶了亲去。" "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,不是脱了子放屁,多费一道手续?" "这样喜欢小普,总算没送小普出洋。" "舍不得他嘛。" 她做了个鬼脸。"那小普那讨厌哪──!"大爷就是这样,自己有儿子,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,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,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,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,行二,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。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。"说是小普坏,"她说。二老太爷也坏。做官出名的要钱,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,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。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,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,居然也嫖堂子,长得又难看,矮胖、黑油油的一张脸,老是嘟嘴不服气的神情,还又有点鬼鬼祟祟。大爷是这脾气,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,想必对他更忠心。弄上这么个儿子,好更觉得自己的威权,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、应该的。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,花的钱也值些。他长驻在一个小公馆里,也就是官第,小普一天到晚在跟前当差,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。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,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。"大奶奶恨死他了,"银娣说。 "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。" "嗳,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。"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,光溜溜的没有接缝,挑出一点生,就着灯烧。"那天堂会,王家姊妹俩出风头,打扮得像双生子。你看见没有?" "看见。"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。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,也最会笑人,一提二表婶、熹哥哥,就笑得前仰后合。 "这两个──"银娣说。"讲起来没爹没娘,跟寡妇婶娘过,王三太太自己没钱,就不沾小姐们的光,人家当她总也省点。吓!一天到晚闹要婶娘请客。算是带小姐们做针线,陪着出去,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账,难道叫孩子们给钱?嗳,别看人家阔小姐,就喜欢占小便宜。男朋友送礼,送得越重越喜欢。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,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,说闹得简直不像样。" "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?"他脸红红地嗤笑。 "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,嘴又刻薄,不是我说,不是长寿相。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。" "她们也有肺病?"他似乎吃了一惊。 "都有,忌讳说。不过说良心话,要不是老子死得早,也不会有钱丢下来。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。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,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。" 现在有了。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,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。他还是喜气洋洋的,又有点羞意,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。 "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,"他说。 "还不是要他入股子?"上海这地方,有点钱投资的人,再危险也没有。谁像她憋得住?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,这时候也是报应,落得都跟她一样,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。有的憋了多少年,闷狠了又大花一阵,或是又弄个人,或是赌钱,做生意,一看去了一大截子,又吓得安静下来。 "他做股票赚了点钱。" "他有钱,"她只咕哝了一声,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。他本来有钱。 "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?" "嗳,他们的小骍说是喜欢跳舞。" "陈家现在靠什么?" "他们老太太有钱,"她咕噜了一声。 只要提起个名字就使人做会心的微笑,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,各自有他的一角,还不肯安静,就像死了闹鬼似的,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。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,来往得不那么勤,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,听到一个消息,马上眼睛一亮,脸上泛起了微笑,人也活动些,浑身血脉流通起来,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。自己没事干,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,又是别人担风险。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,深灰色的玻璃窗,灯前更觉得安逸。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,大家背得熟极而流,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。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,也不提她娘家。他没有父母,她没有过去,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,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。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。 "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,"他笑说。 "我看见他们,她刚下了装出来。" "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。" "风头不错。" "还活泼,"他承认,又赶紧加上一句,"在台上。" "嗳,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,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,自己的娘跟出跟进。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,还是老规矩。" "她们家累重,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、班底,多少人靠一个人吃饭。老五要是娶粉艳霞,该要多少钱?" "老五不要想。第一他爸爸不肯,太招摇了。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,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。她们也可怜,不要看出风头。人家有真心对她们,她们也知道感激。有个汪老太太戏迷,捧女戏子,认干女儿,照样送行头送桌围。干女儿倒也孝顺,老是接来住,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。"  

第十三章(3)

他红了脸。"是谁?在上海唱过?"又问,"哪个汪家?"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,他心里才进得去。 "叫什么的?──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。"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。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,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。 "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。她唱青衣,说是漂亮得很,嗓子也好。" "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,"他说。 "唱花旦本来用不着,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。女孩子向来声音窄,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。等到破了身,喉咙又宽些。" "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?不见得喉咙还要变?"他脸红红地笑。 "哦,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,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,那是应酬。"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。有的腰比她细,但是她腰身灵活。她的脸太圆,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。她穿男装漂亮,反串想必出色。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,两人并肩站着,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,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,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。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,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。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,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,因为只有她是真的,她在这里,她有经验。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,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。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,都会唱两句戏。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,更高级的魅艳。她是本地人,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,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,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,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。脸上胭脂通红的,直搽到眼皮上,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,看了很多感触。有些玩笑戏,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,伶牙俐齿,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。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,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,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,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,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。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,是有这传统的。像《红楼梦》里的老太太,跟前只要美人侍奉。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?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,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,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,组成一个小朝廷,在老太太跟前争宠。她要是给儿子纳妾,那当然又两样,娶个名美人来,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,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,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,是她作成他们,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,活跃起来了。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,自骗自。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,可以就中取得满足。 "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,"她微笑说。 "我没资格,"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。 "要是真要也有办法。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?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。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,有名的戏子都认识。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,师傅讲句话有份量。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,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。要找人,多的是。有人认识开戏馆的,那都是流氓,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。这些唱戏的人家,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。" 听她闲闲地说来,轻言慢语的,头头是道,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,相信,而又不甚信。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。至于钱,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。难道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,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?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上,给他买爱情与名望,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?一样做小,当然情愿嫁个少爷,年纪轻,又是名门之后,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。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……可惜先要娶亲,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。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,没办法,也等惯了。 "就是这一点麻烦︰刚红起来,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,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。好在还年轻。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,"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,织着她的鸦片梦。在他的年纪,他需要一个梦想,才能够约束自己。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,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。等他吃上了,他会踏实些,比较知道轻重。 吃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。 "怕什么?我们吃得起,"她会告诉媒人。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的,现在是兴玩舞女、闹离婚。他要是吃了肯安静蹲在家里,冯家也不会反对。大爷三爷他们吃照样出去,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。第一他们手里有钱。没有钱吃上了,就顾到这口。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?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?还是家里这张铺。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,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只灯,要它永远点着。她不怕了,他跑不了,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。  

第十四章(1)

定了亲,时而有消息传来,说冯家小姐丑。 "不会吧?"银娣说。"这些人嘴坏,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?你四表姑看见过的,没几年前的事。虽然说女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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